臘月二十四,往年這個時候,母老虎會和程子昂共同打掃衛生,單薄的程子昂顯得弱不禁風,干體力活時,母老虎更像個男人,沖在前面。
這段婚姻說來話長。程子昂是家鄉為數不多的讀書人,大家稱其秀才,他的家世出奇的窮,典型的上無片瓦、下無立錐,程子昂弟兄三人,他是長子,父親去世那年他剛滿5歲,小弟弟在媽媽懷里吃奶,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想生存下去,談何容易,母親奶著小弟,身邊是兩雙眼巴巴望著她的兄弟,埋葬了父親,女人帶著三弟兄離開家鄉。
他們沿著有路的地方不停的走,女人知道,她眼下要做的重要事情是吃飯。來到城市,女人抱著孩子走進一家飯館,里面的顧客不多,程子昂看到桌子上,一眼掃過碗里的東西,熱騰騰的面,誰也沒料到,這孩子瘋快躥上前,伸出看不出皮膚顏色的小手,不顧面的滾燙,下手撈起面條,放進嘴里,面條太燙。令他淅索著直翻白眼,雙腳蹦跳,在原地轉個圈,又一次抓住面條,踮起小腳,把面條送給母親,母親彎腰用嘴含進面條,飛快的嚼碎,喂進懷里的孩子,孩子小鳥樣張開小嘴,吧嗒吧嗒吃起來。
這一幕發生的猝不及防,時間很短,面條的主人是個穿稠衫的男人,手里拿根拐杖,他還沒弄清怎么回事,程子昂干脆抱著碗跑到兩個弟弟面前,兩張小嘴對著碗沿,呼嚕嚕呼嚕嚕,再次回到桌上的碗,稠衫男人看到,是一只干凈的腕。
做完這些的程子昂,轉身就跑,稠衫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:往哪跑?稠衫男人舉起手里的拐杖,準備狠狠教訓他,這時,老板娘,一位身材高大的胖女人:老先生,別生氣,別生氣。
老板,和老板娘相反,他長的矮小干瘦過來圓場:老爺子,你犯不上和個叫花子認真,我馬上給你做一碗晚,你消消氣,稍等稍等。稠衫男人的棍子已經落到程子昂身上,說:不是老子有事,非打死你,快點。老板娘給女人使個眼色:走。女人和孩子慌忙走出這家飯店。
出了門,面前的路有千萬條,卻無處可去。女人帶著三個孩子漫無目的在街頭走著,懷里的孩子哭了一會睡著了,不一會,母子幾人來到一條河邊,河面上行駛著輪船,女人看著濤濤的河面,眼神閃爍著絕望,程子昂牽著弟弟:媽媽,我怕。女人:不怕,兒子,有我。
程子昂多少年回憶起這個情景,母親的形象無限偉岸。
面館老板感覺不對頭,叮囑老板娘跟去看看,果然,老板娘看著他們走到河邊,久久愣在那里,連忙回去找老板,面館老板罵老板娘蠢,把他們拉住啊,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圖,懂不懂!接著和老板娘直奔河邊,卻看見只有孩子在岸邊,小的抱在程子昂手里,不好,救人。面館老板三步并兩步,想都沒想,“撲通”跳下河,正值初春,河水冰涼,老板在河里摸索著;老板娘見孩子們的目光盯著一個地方,河岸不遠處,女人挽了褲腿,袖子,正在撈河面上漂浮的死魚和爛菜葉,裝滿了一兜,往這邊走來,老板娘見了女人,明白了,女人臉上因為意外的收獲呈現出希望,老板娘:原來,我們以為你。女人莫名其妙,老板娘喊:老公。面館老板渾身濕漉漉的爬上岸:我們以為,你會想不開。女人說:有啥想不開,天無絕人之路,再說,我吃你一碗面,還沒還呢。
面館老板聽見這話:這女人有見識。
面館老板看見女人手里的魚和爛菜葉:這樣的東西生的也不能吃,上我那,我幫你煮熟,吃飽再說。
女人:老天,我們這是遇到了菩薩。
程子昂記得,那天,是他有生吃的最香的一頓飯。后來,面館老板收留了他們,女人帶著孩子飯店幫助打雜做事,事實證明,面館老板是有眼光的,女人早起晚睡,一個人頂了兩個男人,又好學,大師傅有事時,女人竟能上灶臺,操大勺搞出兩個菜,都知道,吃面關鍵在于打鹵,女人本來心細如發,心靈手巧,善于節儉度日,面鹵做的味道獨特,面館開的愈發紅火,面館老板的終于以雄厚的實力,連續吃進附近幾家小吃店,女人也靠自己的苦干逐漸站穩腳跟。
分紅時,女人不要錢,說:你收留我們,有吃有喝有住,非常滿足,面館老板堅持讓女人提要求,女人就說:老板若能讓我的三個孩子認識自個的名字,也就行了。
在面館老板看來,這要求不過分。程子昂讀了書,考上縣中學,畢業期間,抗日戰爭爆發進了部隊。臨行,娶親成家,媳婦是面館老板的二女兒,這女子只有一個特點,丑,丑的程子昂從未正眼看過她,小時候是害怕,長大了是不喜歡。
婚事由母親做主,程子昂一百個不滿意,但他提不出反對理由。這時的他,還沒長熟,不知道女人怎么回事。面館老板當然高興,婚事全包,連新房都是女方家準備,三天后,程子昂隨部隊出發,在前線受傷差點丟命回家養傷,人在病痛時更加軟弱,他渴望家庭生活,媳婦已經接手面館,生活有了保障,他們接連有了一堆娃,他發現自己依然身懷抱負,再次離開家鄉,來到南京,過了考核,進了政府部門的國防部做文職工作,到了允許帶家屬的級別,把一家人接到南京安置。
這日子過的,順利很圓滿,但程子昂的內心隱藏或者克制的情緒開始加強分裂,他從來沒有從內心認可這個除了丑,什么都順心的女人,每天的生活,總有一股看不見的壓抑,讓他有說不出的焦躁,這焦躁潛伏著,直到遇到周潔。
事情的發展令他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結果,恐慌來自母老虎和她的家族,如果當年沒有她的父母,程子昂一家人說不定早當了鬼。另一個恐慌是來自周潔,他還算真心愛這個女子,但是,她如何面對母老虎和五個孩子。
周潔鐵了心跟著他,說自己娘家在蘇北,那沒有人認識他們,他們可以去哪里重新開始。程子昂認為,自己身邊這團亂麻,唯有離開,走為上,才是最好的選擇。
程子昂走出辦公室,最后看一眼曾經躊躇滿志而來的辦公大樓,心里難免憂傷,想不到竟然如此灰溜溜離開,本來想找柳雄飛道別,想想還是算了。